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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是大銀幕上威風凜凜的超級英雄—鳥人;但歲月不饒人,如今年華老去、頂上稀疏。受限於昔日紅極一時的銀幕形象,人人只視他為被時代淘汰的過氣演員,不再認真看待他的任何嶄新嘗試。百老匯即將開幕的新劇,將是他演藝生涯中最後一次翻身的機會;排練過程發生變故,難搞卻擁有名氣的男星緊急空降擔任替角,雖然可以成為票房保證,但是他處處要求改戲、排場一堆。而這位昔日的超級英雄,將要在百老匯為他的人生奮力一搏。

一向偏愛生死苦難題材的坎城金獎名導阿利安卓剛札雷伊納利圖,從祖國墨西哥一路轉戰好萊塢,歷年作品列表洋洋灑灑攤開,佳作不斷,從未失手。死亡三部曲《愛情像母狗》《靈魂的重量》《火線交錯》奠定其國際影壇地位,也讓我們見到阿利安卓的多軸敘事一次又一次的升級,並逐漸建立起他的作者風格,角色的命運悲劇,於阿利安卓的鏡頭下縱橫交錯。這回《鳥人》依舊相當主攻演技類獎項;《愛情像母狗》讓全世界認識了蓋爾賈西亞貝納,《靈魂的重量》替西恩潘二度擒下金獅,《最後的美麗》則讓哈維爾巴登笑傲坎城,與創作搭擋吉勒摩亞瑞格分道揚鑣後,阿利安卓將《最後的美麗》獻給了父親,《鳥人》則獻給了米高基頓,總是能夠帶旺演員得獎運 ( 或入圍運 ) 的阿利安卓,今年能否將鹹魚翻身的米高基頓推向奧斯卡影帝寶座,就得看伊卡洛斯好好眷顧這隻羽毛凋零的鳥人了。 

「即便如此,你得到此生想要的了嗎 ?」 

「是的。」

「那你要的是甚麼 ?」 

「稱自己為摯愛,感受自己被世上所愛。 」 

瑞蒙卡佛 -《晚近殘章》-

文學是電影藝術的人文養分,這樣跨領域的相互烘托,至始至今永恆不變,J.R.R.托爾金啟發喬治盧卡斯創作《星際大戰》,《星際效應》引用了狄蘭湯瑪斯的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黑暗騎士 : 黎明昇起》重現了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而《猩球黎明》更是幾乎改編了整本莎士比亞的《凱薩大帝》,那麼《鳥人》呢 ? 當然,不是只有英國文學特別受寵,阿利安卓剛札雷伊納利圖和村上春樹一樣選擇了瑞蒙卡佛作為其作品的文本,藉以象徵片中雷根湯森渴望備受鎂光燈聚焦的浮沉境遇,來達成本片所追求的文學底蘊和某種古典化的暗諷預示。

阿利安卓提供了很多種觀點來讓觀眾去從中檢視「鳥人」在現今社會所代表的意義,從瑞蒙卡佛來看「鳥人」 ,就像愛德華諾頓說的 : 「Why Raymond Carver ?」,因為瑞蒙卡佛是個時世觀察家,跟阿利安卓一樣,他們兩個看世界、看人群的角度都「不太樂觀」,但如同艾瑪史東和愛德華諾頓在劇院頂樓玩的真心話大冒險,他們也只不過是說出了這個病態的社會底層,那裹著光鮮亮麗糖衣外殼的好萊塢,不願被揭露、也從未誠實面對的「真心話」,透過付諸於文字,實現於電影,將最誠實的墮落躍然於銀幕,來場最真心的大冒險。

雷根湯森在百老匯重生的第一檔戲,選擇改編瑞蒙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算是回歸初衷,因為正是年輕時承蒙卡佛的鼓勵,促使他立定志向成為一位真正的「好演員」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是雷根直覺般下意識的歸心屬意,裡頭的人物遭遇、台詞,每一字每一句皆映照著雷根的現況 「我到底怎麼了,為甚麼我總是求別人愛我 ?」,你值得被愛,「我只是想成為你想要的那個人,現在我無時無刻都在扮演別人,一個不是自己的我,任何人。」我渴望被愛,而你卻不再愛我,如果只有愛能定義我,那麼我不再存在。

瑞蒙卡佛的「愛」,透過雷根發自內心的闡述口吻,變成了一種「關注」,演員,或是公眾名人,都渴望被愛戴,渴望博得台下的一片掌聲,但有些人要的不一定是掌聲,只要能被大家看見,那麼幹些蠢勾當搶佔明日頭版也不是件壞事 ( 於是這個世界上誕生了芭莉絲希爾頓 ),然而不只是公眾人物,每個人都想「被愛」,不論於現實或是網路,在推特的世界,我們比誰擁有最多的追蹤者,在臉書,用戶們渴望獲得大量的按讚數,非營利的專頁小編也苦幹埋幹的經營粉絲群,提高觸及人數,而在YouTube,每個上傳者急欲衝高點閱人次,哪怕只是小孩再平常不過的一句童言童語,都能他媽的登上熱門影片的轉載焦點,片中劇評家曾諷刺雷根用周末票房來衡量自己的價值,那我們又何嘗不是呢 ? 成天博取按讚,衝刺部落格的人氣,想起來也怪可悲的,艾瑪史東在片中對米高基頓咆哮的那串連珠砲,無疑惡狠狠地打了全世界所有人的臉,但說實在,真正被打醒的又有幾個 ? 我想大多數的人們依舊臉上帶著阿利安卓的巴掌印憨在那,繼續汲汲營營的向這世界博取那來的快,去的也快的一絲「關注」,記住,你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趕緊習慣它吧 ! 

諷刺的是,瑞蒙卡佛一直有酗酒的惡習,多數作品都是沉浸在酒精中寫成,人生最後的下場不亞於費茲傑羅,就連曾經給予雷根的一句莫大鼓勵,竟也是寫在一張酒紙巾上。麥克與雷根對戲時,他發現劇本台詞的字裡行間藏著雷根想逃避的罪惡感,Love is Absolute,但雷根仍舉棋不定;在尼克被他的憂鬱吞沒之前,他還不知道我懷孕,也許我只是還沒準備好愛自己。我說的那種愛是絕對的,我說的那種愛是指,你不會想去殺人,我說的電影藝術是絕對,我說的電影藝術是指,沒有氾濫式的血腥和無腦的動作殺戮,所以我想問 :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 當我們談論電影時我們在談論甚麼 ? 我要的愛,是不必殺人,你要的愛,叫我去殺人,我到底該如何抉擇 ? 至於為甚麼是百老匯 ? 因為那在那裏,才能體會到戲劇的本質,這也是為甚麼對近年全把重心放在經營舞台劇的凱文史貝西而言,馬丁史柯西斯是好萊塢現今唯一殘存的價值,越來越多好萊塢演員朝舞台劇發展,這點是無庸置疑的,劇評家狄更森 :「你進軍好萊塢嗎 ?」 愛德華諾頓 :「不,是好萊塢正往這兒來。」 

為甚麼是鳥人 ? 原因呼之欲出,雷根湯森心中鳥人的碎念旁白時而嘀咕著伊卡洛斯之名,而這位伊卡洛斯正是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的兒子,現代文化當中也常以此做為鳥人的代名詞及創作形象 。不論在兩個版本的神話裡,伊卡洛斯徜徉於飛行時皆因過度的自滿,太接近太陽而使飛行器的鳥羽和蠟翼燃燒融化因而墜於伊卡利亞島海域身亡,同時這也是他父親的愛慕虛榮與忌妒之心所招致的報應。伊卡洛斯的寓意在於 : 人即使到達了頂峰,仍終有墜落之時,雷根湯森因鳥人一角演藝事業飛上天際,最終卻斷羽而墜,成也鳥人,敗也鳥人,誠如代達羅斯的告誡:「飛行高度過低,蠟翼會因霧氣潮溼而使飛行速度受阻;而飛行高度過高,則會因強烈陽光照射的高熱而灼燒,造成蠟翼融化。」唯有愛惜羽毛,演藝路才能走得長久。 

仔細一看,不難發現《鳥人》宣傳海報中 BIRDMAN 片名裡頭的「I」 刻意被設計成小寫的「i」,這是阿利安卓剛札雷伊納利圖所暗藏的電影密碼,而「i」不只出現在 B i R D M A N,它與「j」的足跡甚至也遍布了全體演員及製作團隊的名字當中,夾雜在所有大寫中間的「i」象徵每個人心中期望「被愛」的自我,「j」則是外表那個扮「丑」的面具。「i」處在大寫之中既渺小又突出,「i」是穿在鳥人裝裡的雷根,但觀眾卻只認定鳥人,不把雷根當作一個真正形意上的存在,「i」不甘被那愚蠢的鳥人裝束縛著,它極欲掙脫,於是在片名標準字裡,「i」雖是小寫,但卻比其它大寫來的突出,雷根的「i」想要展現他不是只有這點能耐,也想重獲世人的矚目,一如人們心底的「i」,每個無不都想來場出人意料的完美演出。

《鳥人》不僅僅只是想大婊特婊近年超級英雄片的氾濫風潮,它更想婊的是整個好萊塢,雷根湯森的伊卡洛斯生涯大起大落,他在最巔峰的時期卸下披風,將稱霸全球票房的英雄寶座拱手讓位,於是後起之輩一個個接著崛起;鋼鐵人、金鋼狼、蜘蛛人、復仇者聯盟、美國隊長大行其道,一次又一次的重開機,主角演員不斷更新,就是死賴著好萊塢不走,雷根回過頭檢視自己,對當年斷羽的決定仍感到遲疑,想想離開賣座系列後的潦倒生活也沒好到哪,看看陶比麥奎爾,脫下蜘蛛裝後,星光就此黯淡,收起光劍的馬克漢彌爾也退居配音界,有些人遠離了商業片、英雄角色、和那五光十色的轟炸後,在劇院、電視圈、獨立製片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好劇本,但也未必所有人都如此幸運,所以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甚麼 ? 當小勞勃道尼在猶豫之下又與漫威續約的背後真相是甚麼 ? 當麥特戴蒙再度重回傑森包恩懷抱的原因是甚麼 ? 當布魯斯威利到頭來終究對麥克連依依不捨時我們在期待甚麼 ? 而當瓦昆費尼克斯推辭奇異博士時他的顧慮又是甚麼 ? 當這個英雄輩出的武林又多了一個套上緊身衣的蠢蛋時,不樂見於此的你也只能怨句 :「FUCK ! 那傢伙也穿上披風了 !?」 

《鳥人》同時也婊到了身為評論家的各位,不只是影評,不只是劇評,每個人都可以是評論家,沒有才華就去搞評論,做不成士兵就去當叛徒,若無法創作藝術,那麼就評判藝術,但是在別人的藝術裡,我們又看見了甚麼 ? 這是演員和導演對影評人的抱怨,因為評論的人,永遠不知道創作者在背後為作品付出了甚麼,犧牲了甚麼。有時候,我們甚至誤解了創作者想傳達的主旨,就像片中雷根對劇評家說的,我們為看不清的事物貼上標籤,以便讓眼前的所見所悟成為自己所認為那個的樣子,我們都必須思考,在別人的創作裡,究竟看懂了甚麼,又看不懂甚麼,但不論作品被貼上任何的標籤,背負著批評或讚譽,東西的本質始終不因評論而改變,就像很多人會說電影是主觀的,但這個主觀,僅僅只是你對這部電影看法和觀感,並不能決定這部電影的好壞,有些人常說電影見仁見智,我會說那是狗屁,電影的本質由不得我們見仁見智,它是甚麼就是甚麼。

也許是受到同鄉好友艾方索柯朗的影響,阿利安卓竟也選擇以一鏡到底的手法來拍攝《鳥人》,並與曾和艾方索在《人類之子》《地心引力》中就已大展長鏡頭絕技的金獎攝影大師艾曼紐爾盧貝茲基首度合作。阿利安卓曾說,他想創造一個連續性的生活體驗,Long Take的長時間運鏡,完美將劇場開演前夕,各種令人壓力崩潰的彩排預演出包慘況串連成一段絲毫沒有換氣空間的緊湊敘事,台前演員拿出渾身絕活以饗觀眾,但後台卻正經歷著一陣陣的混亂。艾曼紐爾炫技般的長鏡頭將雜亂的後台變成一個流通性的表演空間;走廊、休息室、服裝間、幕後音控、劇院樓頂,宛如劇場式般的場景轉換讓人目不暇給,當然 全片確實不是真正的一鏡到底,它依然隱藏著許多的剪接點,但卻偽裝的很高明。 

《鳥人》的配樂簡直就是一部《進擊的鼓手》,以首次參與電影配樂的安東尼奧桑切斯那瘋狂隨興的爵士鼓貫穿全場,鼓聲沒有規則的旋律,沒有特定的形式,完全是隨著故事的情境做節奏的變化,並配合著演員的當下的情緒隨性伴奏,尤其當米高基頓正帶著極度的悲憤在休息室大搞破壞時,鼓聲的心靈撞擊也隨之起伏,最後使其爆發,鼓棒擊出了最振奮人心的飽滿張力,拍案叫絕 ! 時而穿插其中的悠揚古典樂襯托出瑞蒙卡佛的詩意,激盪出更巨大的戲劇能量,安東尼奧桑切斯的鼓聲,絕對能在每位觀眾的心中擊響一陣爵士波瀾 !

從悲觀的瑞蒙卡佛看《鳥人》,從墜落的伊卡洛斯看《鳥人》,從渴望「被愛」的我們看《鳥人》,從曾經也是蝙蝠俠的米高基頓來看《鳥人》。當我們看完《鳥人》時我們收穫了甚麼 ? 《鳥人》不僅僅婊了好萊塢,它更痛婊了全世界,承認吧 ! 我們都被《鳥人》狠狠地婊到了,人們盼望在世上感受被愛,但卻沒好好誠實地愛自己,是的,看爽片並不可恥,但真正的重點是,我們都是怎麼看待爽片的,當我們談論爽片時我們又該談論些甚麼 ? 

絕妙台詞生猛有力,十足強勁的批判力道,好萊塢複雜的男女關係接連上演,伍迪哈里遜、麥克法斯賓達、小賈斯汀、傑瑞米雷納、小勞勃道尼、梅格萊恩、喬治克隆尼等人全被冷嘲熱諷一番,精采的劇本 + 無縫接軌的長鏡頭 + 安東尼奧的爵士鼓 + 米高基頓、艾瑪史東、愛德華諾頓、娜歐蜜華茲、查克葛里芬納奇等人擦出的銀幕火花,構成這道大快人心,吃了包準重度上癮的絕美佳餚。《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最後一幕的最後一場,雷根決定用真槍上演自盡戲碼,觀眾為倒在舞台上的雷根起身喝采,那一刻是全片最具衝擊性 最讓人握緊拳頭般糾心的諷刺,那場戲雷根的演技不再虛假,而是拿出了最真誠的自己,賭上性命實現了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超現實主義。 

雷根湯森並未死在舞台,但醒來後的他,卻成了名符其實的「鳥人」。雷根最後的二次自盡,生死為何已不重要,鳥人 :「這才是屬於你的地方,凌駕於他人之上。」最後一顆鏡頭 : 艾瑪史東仰望天空,露出微笑;雷根在他人生的唯一一場百老匯上幻化為真正的鳥人,飛向天邊,找到自己的歸屬。這是一則現代的伊卡洛斯寓言,捫心自問,當我們談論《鳥人》時,我們在談論甚麼 ? 



What the fuck are w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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